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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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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越給青辰添了些茶,然後好整以暇地看著她,“倭國之所以賴著不肯走,是因為他們想要更多的銀子。他們為什麽想要更多的銀子?”

累了一天,凍了一天,青辰只覺腦袋有些發木,又想快些知道答案,於是幹脆也不想,就搖了搖頭。

看她搖起頭來顯得有些呆的樣子,一雙眼睛霧朦朦的,他的眼睛彎了彎,“如今倒是會偷懶的,腦瓜也不願意動了。”

青辰抿嘴傻笑,提筷為他夾了塊熟牛肉,“天太冷了,這兒被凍住了。”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。不知道為什麽,在他的面前,她會不自覺地就放松了下來,什麽也不願多想。這種心的放松,就好像是身在雲端,輕飄飄地浮著。

他不置可否,只看著她笑了一下,自顧喝了口酒,然後道:“他們想要銀子,但是銀子是不能吃的,不能喝的,不能穿的。也就是說,銀子只是代表了一種購買的能力。他們想要銀子,只是想用銀子去換他們真正想要的東西,缺乏的東西。”

青辰吸了口氣,看著他,與宋越異口同聲道:“絲綢。”

“不錯。”他繼續道,“是絲綢。這世上只有大明國才會生產的最好的絲綢。他們每年的年底來歲貢,賣了硫磺和袞刀換了銀子,到了來年的四、五月,又會用這些銀子回來買絲綢。”

“去年,倭國賣給大明的硫磺只有五萬斤,袞刀只有兩百把,得利了之後,倭國人就想番利。所以,他們今年就帶來了硫磺十萬斤,袞刀四百把。可是朝廷的預算就那麽多,又逢今年國庫緊張,戶部不得不削價購買,倭國人不願意,所以雙方討價還價了半個多月,都沒能達成一致。再加上先帝曾言‘遠夷當優待之’,皇上也是個愛面子的人,故而也不能硬來,傷了臉面。所以,局面才一直這麽僵持著。”

宋越說得很認真,也很有耐心,力圖將這其中的關系都與學生分析清楚。燭光淡籠著他的臉,勾出一張完美的容顏。

“這件事,表面上是單獨發生的,但應該與絲綢的買賣結合起來看。”他繼續道,“絲綢是必需品,對大明來說是,對倭國來說也是。他們用慣了絲織品,沒有絲綢就會很難受。現在的倭國,有兩股勢力在暗中較勁,如果掌權者不能滿足國民這一基本需求,那麽另一方便會以此為由,趁機拉攏世家富貴,攻擊對方。與此同時,佛郎機有大量先進的火器,正對倭國虎視眈眈,倭國若出了內亂,勢必導致外綁來擾。”

青辰接著道:“所以,如果明年四五月,倭國使團不能從大明帶回去絲綢,他們就沒法向掌權者交差,會十分難受。”

宋越點點頭,“正是。所以我跟他們說了,他們今年若是想通過硫磺賺一筆,明年就休想買到絲綢。如果他們願意因小失大,那就繼續鬧下去吧。”

青辰聽了,掖著袖子端起了酒壺,給他斟滿了酒,然後看著他一飲而盡。

他不愧是十七歲便站上金鑾殿的榜眼,二十七歲就入閣的次輔,史冊上流芳千古的一代名臣。這般宏大的全局觀和敏銳的洞察力,不能不叫人嘆服。

自己要不是依仗著現代的學識,只怕不知與他差了多少條街。她要跟他學的,還有很多很多。

宋越喝了酒,擱下杯子問:“聽了這麽多,累不累?”

青辰搖搖頭,“如此精彩的一課,又怎麽會累。”

“好。那我便再與你多說一點。”他道,“一開始我問你,他們為什麽要錢,便是想讓你明白,不論是買賣也好,政治也好,對方想要的是什麽,那他們的弱點就是什麽。知道了弱點,才能夠直擊要害,省卻很多不必要的消耗和犧牲。”

“嗯。”青辰聽著,不由想,那徐延的弱點又是什麽呢。

忽然間,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,那張臉時而乖張不羈,時而冷漠傲慢,時而又顯得無比真誠。

他說:“沈青辰,刺不刺激。”

他說:“是不是我跳下去,你就肯原諒我。”

“想什麽呢?”宋越問。

“沒什麽。”青辰整理了下思緒,問,“老師已經與倭國使團交涉過了嗎?”

“嗯。我今日一早就來了,到下午的時候,已經與他們交涉完了。方才又去探視了被打傷的縣丞,回來時就遇到了你。”他慢慢酌了一口酒,“若不是這一場雪,遇見你的時候,我應該是在回京的路上。”

青辰點點頭,看向了窗外。夜已深,天空中依然是亂瓊紛飛。

真不知道是不是該感謝這場雪。

“老師為國家和百姓解決了難題,又如何讓自己回到內閣呢?”

“我跟倭國使者說了,他們鬧了這麽半天,忽然就打道回府,面子上和利益上都過不去。與其這樣,倒不如跟皇上說,他們要談判,談判的對象必須是內閣閣臣。”宋越道,“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,徐延是不會出面的,辦得好了,無非是得些誇獎,對他來說不痛不癢。若是辦得不好,就顯得他這個首輔沒有能力,也沒有盡到責任。所以,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推拒。”

“而另外幾個閣員,年紀都大了,到了快致仕的時候,也犯不著給自己找麻煩。誰都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,這個時候,他們就會想到我。我是禮部尚書,素日幹的就是與外邦打交道的事務,所以,他們一定會建議皇上,讓我重新回到內閣,由我出面去跟倭國談判。到時候,只要稍微給倭國讓一點利,他們的面子全了,戶部也能交差,這件事也就解決了。”

“快過年了,皇上不會希望倭國人鬧得他年都過不好的。”

青辰聽了搖搖頭,又替他斟酒,“您這個老師,太厲害了。我都不知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我現在的感受了。”

他笑了一下,虛擋了一下她倒酒的手,“別倒了,再喝我就該醉了。”他看著她,只覺她的臉色總算是比之前好些了,唇上恢覆了紅潤,一雙眸子在火光下清澈明亮,臉頰頸子都白白的。

青辰只覺他的聲音一直是那麽清潤,話也說得有條不紊的,不像快喝多的樣子,便故意道:“從來都只見老師清醒莊重的模樣,倒是未見過老師醉倒的模樣。也不知道……是什麽模樣?”

他側目睨她,眉梢挑了挑,“怎麽,你想看啊?”

“我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小二已是在外面敲了門,問他們用完膳沒有。

宋越應了聲,讓他進來收走了碗碟,還有酒壺。

“下次再叫你看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青辰想了想,又道:“老師,能說說你的事情嗎?”

“我的事?你想聽什麽?”

青辰思考了一番。是啊,聽什麽呢,與他這樣獨處的機會很難得,關於他的事情,她其實都很想知道。

比如他的成長經歷,他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長大的,除了兒時杞人憂天練就了雙手寫字的本事,他還經歷了什麽,受到了什麽樣的教育,又是如何日積月累,讓他變得如此聰慧有能耐,終成一代名臣的。

比如他的觀念信仰,他當初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心態入仕,如今面對亂世貪官,又是如何保持初心堅持隱忍的。他既沒有被徐黨侵蝕,也沒有遭到徐黨迫害,在權力傾軋的朝堂,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。他一直做著他該做的事,閣老也罷,尚書也罷,老師也罷,看似游刃有餘,可內心有多少隱忍,多少煎熬,多少不為人道,歷史書上記下的寥寥,更多的,想必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再比如,他的感情世界。他已年過三十,卻至今未婚,朝野傳聞中那些有意聯姻的權貴們他是如何拒絕的。他不娶妻,是否因為有了意中人卻不能在一起,還是守著什麽承諾,至今還在等著什麽人。他有過什麽樣的情感經歷,是否對什麽人動過心,能讓他動心的,又是何等花容月貌才情無雙的女子……

思緒繁雜,沈青辰最終只輕描淡寫道:“什麽都行。”

“什麽都行?”他側著頭看她,整個人被包裹在柔和的橙光裏,五官看上去更是完美無瑕,“那你問吧。你問什麽,我就答什麽。”

“那要不就說說,老師是如何進入內閣的吧。” 她其實還有其他更想知道的,但又怕太涉及隱私,他會排斥。

“三年前,皇上免了三個閣老,只保留了首輔徐延一人。那時我任吏部侍郎,成了遞補閣臣的候選人,皇上向徐延推薦了我,徐延沒有反對,我就進了內閣。”

“徐閣老居然……”

“嗯。那個時候我才二十七歲,首輔徐延手下有的是聽他話的人,我不算是個聽話的,但是他卻選了我。因為內閣需要人幹活,閣臣們若都聽徐延的話,他就聽不到其他的意見。徐延再有本事,到底獨木難支。我雖不怎麽聽話,卻是個沒什麽背景的,對於朝堂來說又太年輕。”

青辰點點頭。

徐延當初是想找個能幹活又能受他控制的人。雖說宋越不願黨附,可也沒有與他對抗的實力。若是做好了,那就是內閣的功勞,內閣要是做不好,徐延就可以把責任推到宋越的頭上,一舉兩得。

即便如此,老師還是一心為國為民,不辭辛勞。

“老師總是忙於朝事,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還沒有……”她頓了一下,立刻住了嘴。

他怔了一下,目光追著她微微躲閃的雙眼,“你是在擔心我找不到媳婦啊?”

“不是。”她連忙搖頭,“老師自然是不缺好婚配的,朝中都在傳,好多世家勳貴都想嫁與老師結親,老師沒有答應。”

半晌,宋越輕聲道:“這種事情,得看緣分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怎麽忽然對我的婚事這麽感興趣?”看著眼前清俊的臉,他的嘴角微微彎起。

“我……”她有些慌不擇言,幹脆道,“老師,夜深了,我們還是早些歇息吧。”

他點點頭,“好。”說罷,起身到床前把被子展開,擺了下枕頭。

青辰望著房中唯一的床,又看了看衣架上他的絲綢睡袍,心裏有些緊張。

宋越沒註意她,自顧去撥了撥爐火,“把披風脫了,明日若化雪會更冷,你出門會不適應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宋越撥火回來,見她已脫了披風,瘦削的身子裹在一身素衫裏,斯斯文文,清淡如水,就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,將披風從她手裏接過來,“脫了就趕緊上床,怎麽還坐著。”

“……老師,這床太小,兩個人一起睡睡不下,我在地上睡就好了。屋子裏有爐子,地上也不冷。”

表面上,她是個男人,其實跟他一起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可她長這麽大,向來是抱被子睡的,還沒跟男人一起睡過呢,現在一睡就是這麽俊的老師,她會尷尬。

宋越眼梢一擡,“誰說我要跟你一起睡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身子弱,剛才又凍著了,睡床上吧,我睡地上。”

“那怎麽可以,豈有老師睡地上,學生睡床上的道理……”

“既是學生,那就該聽老師的話。”他調侃道,“連為師的終身大事你都敢問了,還有什麽可客氣的。”

她有些臊,“這不一樣……”

“聽話。”說著,宋越示意了一下床。

青辰只好乖乖地走到了床邊。

他把披風鋪到了地上,然後吹熄了蠟燭,躺上去。

屋內霎時變得漆黑一片,只在屋角有一點點爐火的微光,只是也看不清什麽。

沈青辰躺在床上,枕著舒服的枕頭,蓋著溫暖的棉被,聽著北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吹,腦子裏想著睡在地上的宋越。

他曾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人,卻在隆冬的風雪夜裏,與她一起躺在這間小屋裏,烤著同一個火爐,等待同一個黎明。這樣的感覺很是有些奇妙。

黑夜寂寂。

她翻了個身,看向黑暗中他的方向,忍不住開口問:“老師,你睡著了嗎?”

片刻靜默後,宋越的聲音響了起來,嗓音帶著點磁性,“沒有。”

“老師在想什麽?”

“什麽也沒想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你怎麽還沒睡,在想什麽?”

“老師不是知道嗎?”她輕輕彎了彎嘴角。

“我如何會知道。”

“方才我告訴過你了。”

“什麽時候說過?”

“我問過你,你在想什麽,所以我在想的就是你在想什麽。”她繼續道,“看來是天太冷,老師的腦瓜也被凍住了。”

宋越枕著一只胳膊,目光不由飄向黑暗中她的床,床上拉了帳子,一點點模糊的影子幾不可見。

“報覆心真強,可見得罪過你的人肯定都沒好下場。”

青辰輕輕地笑,“兩個腦子都被凍住的人,哪裏還管的了別人。我只是要證明,老師睡在地上太冷了。”

過了一會兒,宋越的聲音才又再次響起,“嗯,你成功了。睡吧。”

“我睡不著。”她睜著大眼睛,一點困意也沒有。

“你閉上眼睛,安靜地躺著,很快就能睡著了。”

“老師上床來睡吧。你也承認地上冷了。”

又是片刻靜默。“床太小了,不若地上舒服。”

“那老師就委屈一下吧。我貼著最裏面睡,保證不亂動。”

他翻了個身,似乎並不想改變主意,“好了,別爭了。不過一夜,不會有大礙的,你只管放心睡吧。”

“老師真的不上來?”

“嗯。”

固執。

但她也是個固執的人。

青辰掀開被子下了床,摸索著來到他身邊,在黑暗中胡亂摸了一把。

宋越滿心驚訝,語調堪堪維持平穩,“你在做什麽?”

青辰的臉已經紅了,幸虧有夜色掩護。她厚著臉皮繼續摸,抓住了宋越的手腕,鎮定道:

“跟我上床,這裏不是你睡覺的地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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